第五十三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五十三章
容牧徹夜未眠, 翌日晨起並無精神，而是身困體乏地去了衙署，卻是無心處理政務, 遂空空耗了大半日，實在捱不下去了，幹脆提早出了宮。
寒風之中，衛嘉貞領著親事府的兵護送容牧往安興坊相王府趕。
冬季晝短夜長，今日又起了風, 大多數的百姓只願縮在家裏，可稚子們卻愛追逐打鬧，只要有的玩, 三九的冰天也不怕, 鼻頭和臉頰凍得通紅也咯咯地笑。
衛嘉貞雖是五品典軍，終究是個粗人, 除了忠心外, 再無其他。今日在大街上看到有稚子往車駕奔來, 不好著人驅趕，便讓車夫駕車慢些。
容牧靠在小榻上養神，也不知到了哪裏, 轆轆之聲中就混進了稚嫩的童聲，起初他並未在意，漸漸離得近了, 他才聽清了那群稚童口中的歌謠。
“養牛人，望紫薇。封口袋, 面南位。”
歌詞簡單, 聲調輕快，傳唱起來十分便宜。
他大概是尚在頭昏腦漲之際, 初聽並無反應，再聽之後，忽地推開車窗。
衛嘉貞猝然看去向容牧，那素來溫潤的面龐上，眼神隨著幾個遠去的稚子越變越冷。
衛嘉貞疑心自己看錯了，仔細確認沒看錯後，他結結巴巴地問：“大、大王，您有何吩咐？”
短暫的靜默後，車窗戛然落下，緊接著，裏頭傳出冷硬的聲調：“清道！”
相王府的兵驅馬疾馳，街上為數不多的人紛紛躲閃，馬車快速奔走，驚起一連串的煙塵與詫異，之後，街上恢覆了正常，稚子的歌謠再次響起。
車駕於相王府大門外停穩，尚不待有人上前開門，容牧已從裏而出。他哪裏還有什麽困意，早被火氣燒了個幹幹凈凈。
衛嘉貞一時鬧不明白又出了何事，反正沒好事就對了。
果不其然，容牧就令道：“去查查，方才街上的童謠是從哪裏傳出的。”
衛嘉貞領命而出。
大齊詩人居多，常常寫了詩會有人譜個曲，之後便會口口相傳。如果一坊傳，那各坊會迅疾傳唱。衛嘉貞讓人往各坊一轉，方知這歌謠早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如此一來，濫觴反倒不知從何查起，稚童不過是聽人唱便跟著學，當差的也不能把這些黃口小兒都下了大獄。現下追查濫觴，倒不如先知會京兆府禁唱童謠。
之後，衛嘉貞就這麽窩窩囊囊地去容牧跟前交差。
容牧只是在位子上閉目端坐。
衛嘉貞苦著臉侍立，不知怎麽的，他腦中忽然閃過在大慈恩寺的畫面，主持說，硯夕初來大慈恩寺時，去了大雄寶殿的後殿，而那後殿的一應供奉不曾有損。
當日他在宮門外見過硯夕，如果知道那小娘們行事不端，他指定頭一個把她推翻在地，便不必有眼下這些麻煩了。他也不知道這些有沒有用，不敢耽擱，壯著膽子就上前將事情給稟明了。
容牧聽了那群稚子所唱的歌謠本就火大，再聽這事，更添堵了。他當即推案而起，走起路來如乘奔禦風。
先頭容牧僅僅是心疑硯夕的所做所為是賊心不死，聽罷她所謂的“主上”後，心有疑卻終是沒有證據，審問她也沒個結果，便只能耗著她。到現在他才知道攻訐者無孔不入，褚琪才死，謠讖便傳唱於整個長安城，那是不是就應了硯夕所說的“方有坐收漁利知己”了？
容牧做慣了喜怒不形於色，可他免不了會有面罩寒霜之態，尤其此刻，他心口都跟著一窩一窩地疼。
他再一次細想，她究竟是誰的人，還隱瞞了多少事！又或許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錯，不過是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促成了這種局面。
他寧可相信她為褚琪一人所用。可她那句話明明又在說並非如此。難不成是她臨死前的把戲，就算是死，也要讓他今後不得安生？
彤珠正從浣衣房取回新漿洗的衣裳。相王府裏並無幾人知道硯夕犯了事，彤珠是知情人之一。其餘人為容牧擔心，均是惶惶不安，可彤珠這幾日心情大好。方才她悄悄去問過，據說硯夕從昨晚到現在尚未進水米，整個人昏昏沈沈的沒有人氣。她巴不得硯夕早死，也省了延福堂又添聒噪。
她尚在欣喜，卻不料容牧冷著臉出來，她想跟上前去看個究竟，卻又猶豫了。反正硯夕就這幾日的光景了，還愁日後沒自己的好日子？
硯夕失了生念，又兼未進水米，在冬日的冷屋中耗了這麽久，早虛得不成樣子，倒與受刑無異了。
硯夕被帶到容牧跟前時，連跪的力氣都沒了，摔在地上後，眼前一黑，心跳加速，似是要蹦出腔子。
容牧睨著地上的一團狼狽，虛虛擡了擡手，立馬有兩人上前將硯夕提了起來。
硯夕滿臉蠟黃，唇色慘白。她有姿色，被這蒼蒼之色一罩，竟有一股詭異的美。
容牧別過眼去，沒有直接審她，而是先揶揄了一句：“孤當你錚錚鐵骨，不想才過了一日，已然體力不支。”
硯夕雖被人架起，可腦中如有萬蜂湧過，加上耳鳴，並未聽清他的話。待她感到疼痛時，是容牧從位上起身，走近她，又用手鉗住了她下頜。
容牧審視她，道：“你還是不肯說？”
容牧早知她會如此。她若真有悔改之心，便不會讓他有今日之艱。又何必指望她眼下乖乖交代。
他換了一副面容，半是戲謔半是誇讚：“貴上有你這種忠仆，倒也稱得上是個人物。只是孤不知，他許給你什麽好處，讓你如此為他賣命？”
見她依然不吐一字，容牧就在想，他到底在顧及什麽，值當這樣費唇舌！
於是，在他的授意下，硯夕被人強行餵了水，那猛烈的冰涼自唇口湧入，撞入喉中，隨即又被她嗆了出來。一時之間，面上、衣上、地上全有了水跡。如是三次，硯夕便受不住了。
在猛烈的咳嗽後，硯夕虛弱地道：“殺他，難道不是合了大王的意？”
“孤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測的？”
硯夕應付他：“大王數次恩蔭，我不敢不體悟。”
容牧“哼”了聲，又問：“那你不妨揣測一下孤此時的心思——究竟是什麽人指使你殺他？”
於容牧來說，於硯夕來說，這話問到了點子上。
硯夕艱難萬分時，盼望著找人傾訴這通遭遇。可是，她從前無知，她之後無恥，又如何啟齒？
她僅僅是從書朝所留下的醫書中猜測到了當年的舊事，卻是連內裏詳由都不清楚，加之眼下褚琪已死，她便是手中無一處證據，又怎麽提及當年柳家之禍是因奸人所誣，是因宣宗帝驟然聽說國朝大將通敵叛國後不給辯白之機立刻絞殺的糊塗事？就算是有，遇到這樣的大案，又有誰能輕易去翻？難不成讓她空口白牙控訴他的父親曾經冤殺了她的父親？
又或者是希冀他曾對阿姊那點舊情嗎？
他和阿姊不過是國朝最普遍的仕子與仕女之間萌生了情愫而已，他二人之間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更是從未私定終身，阿姊清清白白一個人，生時與他相識，死後便與他再無瓜葛。至於他還留著一點舊情，怕是得不到又忘不掉的遺癥。所以，她不願亦不忍讓阿姊死後不得安寧。
很多時候，她想與人說，她其實並不姓栗，如果不姓栗，她便可以嫁給書朝了。然而，她也不敢承認她姓柳，她實在不敢在他面前坦白身份，他曾經欣賞的柳家女，她有個女弟曾經逃脫朝廷的搜捕，茍活於栗家，還要行如此骯臟的卑鄙事。
那麽，她只能在如此逼仄的機會裏做下了這事。殺褚琪，無人指使，她是為了私心。
可她卻堅持說：“我只是奉命行事，說他留不得了。”
“是奉誰人之命？”
硯夕卻反問他：“大王究竟想聽什麽？”
是啊，他究竟想聽她說什麽。想聽她說為人所用前來謀他這條命，還是想聽她說這麽久的相處她依然不信他？又或是，他早已察覺離京的某位兄長有不臣之心，他找個證詞，再尋個理由，以天子之名召其回京扣留嗎？
容牧短暫思索後，就道：“你說，‘殺了他，才能激起更大的矛盾！如此，方有坐收漁利之機。’可你大概不知，京城的稚子都在為你的傑作傳唱。不過這讖語倒和你說的話前後不一了。”
容牧把童謠的內容說與她聽，又道：“你這般隨意糊弄孤，孤並不滿意。你最好想想，要怎麽讓孤滿意。”
他有多少得意與艱難，她都不想參與了，是以，她說：“從前大王問話，我答的內容，大王總是不滿意，大約我就是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讓大王滿意了。”
“既然如此，你還要去大慈恩寺請求神佛護佑？還是自知罪孽太深，擔心來世不可重新做人，要參拜諸佛？”
論及阿姊，硯夕做不到不在意，眼神就不由得飄忽起來。容牧察覺到她的變化，不屑道：“怎麽，被孤說中了心事？”
“大王既對我如此了解，又何須親鞠？”
“恬不知恥。”
容牧走近她，兩人相距不過一拳。即使她身上掛了水，可他難得見她不卑不亢，不畏畏縮縮，甚至還有種大義凜然的慷慨之氣。不對，應當是用“小人得志”四個字最為準確。
他當初是中了什麽邪，竟然要對這種冥頑不靈之人起了惻隱之心。
他壓下這股火，問她：“孤不與你兜圈子，你去大雄寶殿後殿要水要布，到底做了什麽？”
與其問這個，倒不如圍著那個所謂的“主上”問。硯夕似是難以承受這個問題帶來的痛楚，集了集力氣道：“你要殺便殺，不必如此費力。”
這本是再坦然不過的話，從她口中說出，幾乎聲如蚊訥。
“放心。”容牧覆又審視她，“孤會讓你死的，但絕非一刀了事。”
他憤然而去，屋門轉瞬便關嚴了。
宵禁的鼓聲如往常那樣，不緊不慢地響起，咚咚咚地擂得人心慌。相王府也到了掌燈的時候，一盞接一盞的燈亮起，給寒冷的冬季添了不少暖光。
容牧搞不清現下是個什麽滋味，澀中帶著酸，酸中又摻著辣，最後竟讓他咂摸出一絲苦味來，為此連晚膳僅僅草草吃過兩口便罷，其後便一直在書房中來回踱步，想是不出三日，烏皮靴得磨掉一層厚度。
延福堂沒了硯夕，彤珠倒十分識趣，到了卸差時辰便退下。這書房裏，僅剩陳子恒一人侍立。
這幾日容牧一直沒歇好，眼下晚膳也沒正經吃，再年輕的人，總是這樣也熬不住，於是，陳子恒便讓人端了一碗燕窩過來。
“大王不吃東西怎麽能行？”陳子恒道，“早前您就囑咐薛孺人，食養才是正理。”
似乎是被這麽一提，容牧的確是感到餓了，吃了兩口後，捏湯匙的手忽然停住。
昨日容牧被硯夕氣急，以致被她那句話兜了進去，今日倒不算全無收獲，畢竟，若她非褚琪所用，又何必自爆線索把他的疑心往京外幾個兄弟上引？只是，那首謠讖的確將了他一軍。
看啊，僅僅是一個童謠，便能給他描摹一個即將篡位者的角色。如果不能火速把這事壓下去，不光京中人心惶惶，地方也會人心惶惶。
那是不是說，硯夕的話或有意或無意給了他一些提醒？
陳子恒小心詢問道：“大王可要再添幾個菜？”
容牧這才回了神，一邊用湯匙攪著燕窩一邊吩咐：“讓人給她送些吃食，不必吃飽，不餓死即可。”
陳子恒應聲後便要去做，容牧又叫住了他：“從前與她一同做事的那人……他眼下在做什麽？”
陳子恒喪著臉回：“他……他前幾日走丟了。”
“你不是一向看他看得緊？”容牧貶損道。
陳子恒跪地道：“這是仆的錯。是前幾日他總告假，起初底下的人沒當回事，這府上又多雜事，仆一時疏忽……不過已經派人去找了。”
容牧不禁瞇了眼，這人走丟得倒真是時候。那麽這其中的關節是不是與他有所關聯？
張長青此刻正在平康坊的藝妓家中靜坐，他不太清楚這首謠讖會卷起多大的漩渦。那與他同坐屋中的藝妓倒是在熱氣騰騰的屋中不緊不慢地搖起了團扇，飲了一口茶後，慵懶地問：“他到底是什麽時候死？”
“相王執掌權柄，輕易不會死。”
藝妓白他一眼：“他沒死，全是因為你拖拖拉拉。若是早叫她動手……”
張長青本就嫌她急於求成容易壞事，此刻便打斷她道：“國舅死了，太後又與相王積怨已久，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局面？盡管是慢了些，與你此前所想的局面也是殊途同歸。”
藝妓不以為然道：“你這法子未必能成，相反，還有可能給了相王登頂的機會。有了這首童謠，便是有了上天的旨意，相王那些擁躉又怎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時機。”
“你不必憂心，若是相王有意，不會等到今日，甚至會提早讓人傳唱上天之意。”
藝妓心想：的確是這個理。然她依然對此事不抱希望：“接下來指望太後那個慫包殺了相王，還不如指望你那個人殺他。——對了，底下人來報，說她那日在大慈恩寺被相王府的人鎖回去了。眼下國舅死了，她還能不能忠心？”
“別說是國舅死了，就是她家人死了，她照樣得忠心，因為她尚且不知她家人的屍首在何處！”
張長青一時不好判斷硯夕為何會被鎖拿回相王府，但是他倒是生出了把硯夕挪出相王府的想法。當日褚琪單單選中硯夕去了容牧身邊，而容牧的確待她與旁人不同。有時張長青在想，是不是硯夕身上有幾分已故相王妃楊氏的影子？否則也不會引得楊瑾為她跑前跑後。
一旦這個想法發了芽，張長青深覺此事可行。即便硯夕見罪於相王，可若有她被他轄制，日後總能讓容牧顧及一些舊情罷。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容牧徹夜未眠, 翌日晨起並無精神，而是身困體乏地去了衙署，卻是無心處理政務, 遂空空耗了大半日，實在捱不下去了，幹脆提早出了宮。
寒風之中，衛嘉貞領著親事府的兵護送容牧往安興坊相王府趕。
冬季晝短夜長，今日又起了風, 大多數的百姓只願縮在家裏，可稚子們卻愛追逐打鬧，只要有的玩, 三九的冰天也不怕, 鼻頭和臉頰凍得通紅也咯咯地笑。
衛嘉貞雖是五品典軍，終究是個粗人, 除了忠心外, 再無其他。今日在大街上看到有稚子往車駕奔來, 不好著人驅趕，便讓車夫駕車慢些。
容牧靠在小榻上養神，也不知到了哪裏, 轆轆之聲中就混進了稚嫩的童聲，起初他並未在意，漸漸離得近了, 他才聽清了那群稚童口中的歌謠。
“養牛人，望紫薇。封口袋, 面南位。”
歌詞簡單, 聲調輕快，傳唱起來十分便宜。
他大概是尚在頭昏腦漲之際, 初聽並無反應，再聽之後，忽地推開車窗。
衛嘉貞猝然看去向容牧，那素來溫潤的面龐上，眼神隨著幾個遠去的稚子越變越冷。
衛嘉貞疑心自己看錯了，仔細確認沒看錯後，他結結巴巴地問：“大、大王，您有何吩咐？”
短暫的靜默後，車窗戛然落下，緊接著，裏頭傳出冷硬的聲調：“清道！”
相王府的兵驅馬疾馳，街上為數不多的人紛紛躲閃，馬車快速奔走，驚起一連串的煙塵與詫異，之後，街上恢覆了正常，稚子的歌謠再次響起。
車駕於相王府大門外停穩，尚不待有人上前開門，容牧已從裏而出。他哪裏還有什麽困意，早被火氣燒了個幹幹凈凈。
衛嘉貞一時鬧不明白又出了何事，反正沒好事就對了。
果不其然，容牧就令道：“去查查，方才街上的童謠是從哪裏傳出的。”
衛嘉貞領命而出。
大齊詩人居多，常常寫了詩會有人譜個曲，之後便會口口相傳。如果一坊傳，那各坊會迅疾傳唱。衛嘉貞讓人往各坊一轉，方知這歌謠早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如此一來，濫觴反倒不知從何查起，稚童不過是聽人唱便跟著學，當差的也不能把這些黃口小兒都下了大獄。現下追查濫觴，倒不如先知會京兆府禁唱童謠。
之後，衛嘉貞就這麽窩窩囊囊地去容牧跟前交差。
容牧只是在位子上閉目端坐。
衛嘉貞苦著臉侍立，不知怎麽的，他腦中忽然閃過在大慈恩寺的畫面，主持說，硯夕初來大慈恩寺時，去了大雄寶殿的後殿，而那後殿的一應供奉不曾有損。
當日他在宮門外見過硯夕，如果知道那小娘們行事不端，他指定頭一個把她推翻在地，便不必有眼下這些麻煩了。他也不知道這些有沒有用，不敢耽擱，壯著膽子就上前將事情給稟明了。
容牧聽了那群稚子所唱的歌謠本就火大，再聽這事，更添堵了。他當即推案而起，走起路來如乘奔禦風。
先頭容牧僅僅是心疑硯夕的所做所為是賊心不死，聽罷她所謂的“主上”後，心有疑卻終是沒有證據，審問她也沒個結果，便只能耗著她。到現在他才知道攻訐者無孔不入，褚琪才死，謠讖便傳唱於整個長安城，那是不是就應了硯夕所說的“方有坐收漁利知己”了？
容牧做慣了喜怒不形於色，可他免不了會有面罩寒霜之態，尤其此刻，他心口都跟著一窩一窩地疼。
他再一次細想，她究竟是誰的人，還隱瞞了多少事！又或許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錯，不過是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促成了這種局面。
他寧可相信她為褚琪一人所用。可她那句話明明又在說並非如此。難不成是她臨死前的把戲，就算是死，也要讓他今後不得安生？
彤珠正從浣衣房取回新漿洗的衣裳。相王府裏並無幾人知道硯夕犯了事，彤珠是知情人之一。其餘人為容牧擔心，均是惶惶不安，可彤珠這幾日心情大好。方才她悄悄去問過，據說硯夕從昨晚到現在尚未進水米，整個人昏昏沈沈的沒有人氣。她巴不得硯夕早死，也省了延福堂又添聒噪。
她尚在欣喜，卻不料容牧冷著臉出來，她想跟上前去看個究竟，卻又猶豫了。反正硯夕就這幾日的光景了，還愁日後沒自己的好日子？
硯夕失了生念，又兼未進水米，在冬日的冷屋中耗了這麽久，早虛得不成樣子，倒與受刑無異了。
硯夕被帶到容牧跟前時，連跪的力氣都沒了，摔在地上後，眼前一黑，心跳加速，似是要蹦出腔子。
容牧睨著地上的一團狼狽，虛虛擡了擡手，立馬有兩人上前將硯夕提了起來。
硯夕滿臉蠟黃，唇色慘白。她有姿色，被這蒼蒼之色一罩，竟有一股詭異的美。
容牧別過眼去，沒有直接審她，而是先揶揄了一句：“孤當你錚錚鐵骨，不想才過了一日，已然體力不支。”
硯夕雖被人架起，可腦中如有萬蜂湧過，加上耳鳴，並未聽清他的話。待她感到疼痛時，是容牧從位上起身，走近她，又用手鉗住了她下頜。
容牧審視她，道：“你還是不肯說？”
容牧早知她會如此。她若真有悔改之心，便不會讓他有今日之艱。又何必指望她眼下乖乖交代。
他換了一副面容，半是戲謔半是誇讚：“貴上有你這種忠仆，倒也稱得上是個人物。只是孤不知，他許給你什麽好處，讓你如此為他賣命？”
見她依然不吐一字，容牧就在想，他到底在顧及什麽，值當這樣費唇舌！
於是，在他的授意下，硯夕被人強行餵了水，那猛烈的冰涼自唇口湧入，撞入喉中，隨即又被她嗆了出來。一時之間，面上、衣上、地上全有了水跡。如是三次，硯夕便受不住了。
在猛烈的咳嗽後，硯夕虛弱地道：“殺他，難道不是合了大王的意？”
“孤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測的？”
硯夕應付他：“大王數次恩蔭，我不敢不體悟。”
容牧“哼”了聲，又問：“那你不妨揣測一下孤此時的心思——究竟是什麽人指使你殺他？”
於容牧來說，於硯夕來說，這話問到了點子上。
硯夕艱難萬分時，盼望著找人傾訴這通遭遇。可是，她從前無知，她之後無恥，又如何啟齒？
她僅僅是從書朝所留下的醫書中猜測到了當年的舊事，卻是連內裏詳由都不清楚，加之眼下褚琪已死，她便是手中無一處證據，又怎麽提及當年柳家之禍是因奸人所誣，是因宣宗帝驟然聽說國朝大將通敵叛國後不給辯白之機立刻絞殺的糊塗事？就算是有，遇到這樣的大案，又有誰能輕易去翻？難不成讓她空口白牙控訴他的父親曾經冤殺了她的父親？
又或者是希冀他曾對阿姊那點舊情嗎？
他和阿姊不過是國朝最普遍的仕子與仕女之間萌生了情愫而已，他二人之間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更是從未私定終身，阿姊清清白白一個人，生時與他相識，死後便與他再無瓜葛。至於他還留著一點舊情，怕是得不到又忘不掉的遺癥。所以，她不願亦不忍讓阿姊死後不得安寧。
很多時候，她想與人說，她其實並不姓栗，如果不姓栗，她便可以嫁給書朝了。然而，她也不敢承認她姓柳，她實在不敢在他面前坦白身份，他曾經欣賞的柳家女，她有個女弟曾經逃脫朝廷的搜捕，茍活於栗家，還要行如此骯臟的卑鄙事。
那麽，她只能在如此逼仄的機會裏做下了這事。殺褚琪，無人指使，她是為了私心。
可她卻堅持說：“我只是奉命行事，說他留不得了。”
“是奉誰人之命？”
硯夕卻反問他：“大王究竟想聽什麽？”
是啊，他究竟想聽她說什麽。想聽她說為人所用前來謀他這條命，還是想聽她說這麽久的相處她依然不信他？又或是，他早已察覺離京的某位兄長有不臣之心，他找個證詞，再尋個理由，以天子之名召其回京扣留嗎？
容牧短暫思索後，就道：“你說，‘殺了他，才能激起更大的矛盾！如此，方有坐收漁利之機。’可你大概不知，京城的稚子都在為你的傑作傳唱。不過這讖語倒和你說的話前後不一了。”
容牧把童謠的內容說與她聽，又道：“你這般隨意糊弄孤，孤並不滿意。你最好想想，要怎麽讓孤滿意。”
他有多少得意與艱難，她都不想參與了，是以，她說：“從前大王問話，我答的內容，大王總是不滿意，大約我就是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讓大王滿意了。”
“既然如此，你還要去大慈恩寺請求神佛護佑？還是自知罪孽太深，擔心來世不可重新做人，要參拜諸佛？”
論及阿姊，硯夕做不到不在意，眼神就不由得飄忽起來。容牧察覺到她的變化，不屑道：“怎麽，被孤說中了心事？”
“大王既對我如此了解，又何須親鞠？”
“恬不知恥。”
容牧走近她，兩人相距不過一拳。即使她身上掛了水，可他難得見她不卑不亢，不畏畏縮縮，甚至還有種大義凜然的慷慨之氣。不對，應當是用“小人得志”四個字最為準確。
他當初是中了什麽邪，竟然要對這種冥頑不靈之人起了惻隱之心。
他壓下這股火，問她：“孤不與你兜圈子，你去大雄寶殿後殿要水要布，到底做了什麽？”
與其問這個，倒不如圍著那個所謂的“主上”問。硯夕似是難以承受這個問題帶來的痛楚，集了集力氣道：“你要殺便殺，不必如此費力。”
這本是再坦然不過的話，從她口中說出，幾乎聲如蚊訥。
“放心。”容牧覆又審視她，“孤會讓你死的，但絕非一刀了事。”
他憤然而去，屋門轉瞬便關嚴了。
宵禁的鼓聲如往常那樣，不緊不慢地響起，咚咚咚地擂得人心慌。相王府也到了掌燈的時候，一盞接一盞的燈亮起，給寒冷的冬季添了不少暖光。
容牧搞不清現下是個什麽滋味，澀中帶著酸，酸中又摻著辣，最後竟讓他咂摸出一絲苦味來，為此連晚膳僅僅草草吃過兩口便罷，其後便一直在書房中來回踱步，想是不出三日，烏皮靴得磨掉一層厚度。
延福堂沒了硯夕，彤珠倒十分識趣，到了卸差時辰便退下。這書房裏，僅剩陳子恒一人侍立。
這幾日容牧一直沒歇好，眼下晚膳也沒正經吃，再年輕的人，總是這樣也熬不住，於是，陳子恒便讓人端了一碗燕窩過來。
“大王不吃東西怎麽能行？”陳子恒道，“早前您就囑咐薛孺人，食養才是正理。”
似乎是被這麽一提，容牧的確是感到餓了，吃了兩口後，捏湯匙的手忽然停住。
昨日容牧被硯夕氣急，以致被她那句話兜了進去，今日倒不算全無收獲，畢竟，若她非褚琪所用，又何必自爆線索把他的疑心往京外幾個兄弟上引？只是，那首謠讖的確將了他一軍。
看啊，僅僅是一個童謠，便能給他描摹一個即將篡位者的角色。如果不能火速把這事壓下去，不光京中人心惶惶，地方也會人心惶惶。
那是不是說，硯夕的話或有意或無意給了他一些提醒？
陳子恒小心詢問道：“大王可要再添幾個菜？”
容牧這才回了神，一邊用湯匙攪著燕窩一邊吩咐：“讓人給她送些吃食，不必吃飽，不餓死即可。”
陳子恒應聲後便要去做，容牧又叫住了他：“從前與她一同做事的那人……他眼下在做什麽？”
陳子恒喪著臉回：“他……他前幾日走丟了。”
“你不是一向看他看得緊？”容牧貶損道。
陳子恒跪地道：“這是仆的錯。是前幾日他總告假，起初底下的人沒當回事，這府上又多雜事，仆一時疏忽……不過已經派人去找了。”
容牧不禁瞇了眼，這人走丟得倒真是時候。那麽這其中的關節是不是與他有所關聯？
張長青此刻正在平康坊的藝妓家中靜坐，他不太清楚這首謠讖會卷起多大的漩渦。那與他同坐屋中的藝妓倒是在熱氣騰騰的屋中不緊不慢地搖起了團扇，飲了一口茶後，慵懶地問：“他到底是什麽時候死？”
“相王執掌權柄，輕易不會死。”
藝妓白他一眼：“他沒死，全是因為你拖拖拉拉。若是早叫她動手……”
張長青本就嫌她急於求成容易壞事，此刻便打斷她道：“國舅死了，太後又與相王積怨已久，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局面？盡管是慢了些，與你此前所想的局面也是殊途同歸。”
藝妓不以為然道：“你這法子未必能成，相反，還有可能給了相王登頂的機會。有了這首童謠，便是有了上天的旨意，相王那些擁躉又怎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時機。”
“你不必憂心，若是相王有意，不會等到今日，甚至會提早讓人傳唱上天之意。”
藝妓心想：的確是這個理。然她依然對此事不抱希望：“接下來指望太後那個慫包殺了相王，還不如指望你那個人殺他。——對了，底下人來報，說她那日在大慈恩寺被相王府的人鎖回去了。眼下國舅死了，她還能不能忠心？”
“別說是國舅死了，就是她家人死了，她照樣得忠心，因為她尚且不知她家人的屍首在何處！”
張長青一時不好判斷硯夕為何會被鎖拿回相王府，但是他倒是生出了把硯夕挪出相王府的想法。當日褚琪單單選中硯夕去了容牧身邊，而容牧的確待她與旁人不同。有時張長青在想，是不是硯夕身上有幾分已故相王妃楊氏的影子？否則也不會引得楊瑾為她跑前跑後。
一旦這個想法發了芽，張長青深覺此事可行。即便硯夕見罪於相王，可若有她被他轄制，日後總能讓容牧顧及一些舊情罷。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